民间女子一入此门,无论能否入得了皇帝的眼,未满四十岁之前,也没机会再出来跟家人团聚。其父母,兄弟、姐妹,以及未婚夫,全都在她双脚迈入宫门的瞬间变成了“外人”,不经皇帝准许,老死无法再相往来。
李通当年满心欢喜地从长安回来,准备迎娶美人归,却得知其师姐被地方官员送进了未央宫,无异于挨了当头一棒。难怪他对大新朝恨入了骨髓,难怪他行事如此乖张!
“你以为李某是因为师姐被皇帝选中,就立刻想要报这夺妻之恨么?” 李通的话忽然传来,字字句句,带着寒冷,“错!大错特错!李某的师姐秀外慧中,即便进了皇宫,也不可能只是个寻常宫女。李某遗憾归遗憾,当初却只盼着师姐能一辈子享尽富贵荣华!“
仿佛唯恐刘秀不信,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大声发誓,“李某可以摸着良心告诉你,此话绝非虚言。否则,让李某早晚不得好死!”
“次元兄言重了,我信,我信你是个正人君子!” 刘秀听得好生心酸,强笑着连连点头。
“而事实,也正如李某所料。师姐入宫第一个月,就被皇后看中,选做“顺常”贴身伺候。第二个月,就被皇上封为“少使”,俸禄四百石。三个月后,被封为经娥,爵比大上造。其父,其兄,也跟着平步青云,都被皇帝封了官职。乡邻们提起他们原家,个个满脸羡慕。” 李通放下酒碗,拍案击节,刹那间,好像又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对自家师姐的成就,眼睛里只有欣赏。(注1: 顺常,少使,经娥,还有后面的婕妤,都是内宫里的女子等级。)
然而,还没等刘秀跟着他一道喝彩,他的声音里却忽然又带上了哭腔,“李某本以为,以师姐的聪慧,即便根基浅了些,有皇后在头上罩着,也定然会一辈子平平安安。谁料,今年初,皇后尸骨未寒,宫内却忽然传出噩耗,我师姐,婕妤原碧,勾结太子谋逆,赐死。其父兄皆腰斩,弃市!” (注2:弃市,押到闹市上当众处死,遗体供众人观赏,不准收尸。)
“啊!” 刘秀被吓了一大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她,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勾结太子?还是,还是她不小心得罪了王家某个人,所以惨遭陷害?”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李通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咬牙切齿,“我就知道,当月,太子临被皇上以谋反罪毒死,太子妃上吊自尽。太子妃的父亲,也就是天下第一图谶大师,嘉新公刘秀也跟着自杀身亡。”
“嘶——” 刘秀听到恐惧处,忍不住用力倒吸冷气。
原本觉得王莽只是对百姓心狠,没想到,此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狠。而太子临,已经是王莽亲手干掉的第三个儿子。在他之前,还有两个哥哥同样死于非命。
“师姐和嘉新公都死得不明不白,而李某却因祸得福!” 用手抹掉眼睛里的泪水,李通放声狂笑,“大概是皇上觉得嘉新公死后,他再装神弄鬼,找不到恰当的人帮忙,就又忽然把李某给想了起来。转眼间,李某就从五威将军府从事,被提拔成了正三品绣衣御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光想着,李某精通图谶,可以帮着他一块蒙蔽天下百姓,却不知道,图谶这东西,从来不会说谎。你可以用它骗人,就有人可以用它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你骗得越多,被戳破得也越快。别人即便无法明着骂你是个大骗子,暗地里,也会相视以目!”
刘秀终于理解,李通为何被封了高官,却一心要造王莽的反了。对此人同情之余,心里对图谶之说,也多了几分好奇。本着干脆让对方分一下心,暂时忘记悲伤的想法,他举起酒碗,非常认真地求教,“图书和谶书,小弟在太学之时也曾经读过,却只认得上面的字,不解其意。听李兄说来,莫非这东西还真的能揭示天机,预言祸福?而不是牵强附会,为某些有心者张目?”
“此道甚深,但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 李通看了他几眼,故作神秘地摇头。“对外行而言,如看云雾。但是在明白者眼里,也许就是一层细纱。随便一戳,便立刻透亮!”
“请李兄且为小弟解惑!” 刘秀看了看外边的连绵细雨,笑着请求。
“我早就告诉过你,天心,就是民心!” 李通忽然得意了起来,拍案大笑,满脸是泪,“铜马反了,赤眉反了,绿林反了,如今,连我这个绣衣御史,都恨不得立刻揭竿而起。民怨沸腾如此,天意还用再看什么图谶? 即便有麒麟现世,凤舞九天,预兆也都一样,大凶,大凶,大新朝,克日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