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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赶到妙音坊时, 不大的长街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衣飞石来得着急, 带着二十多个亲兵骑着马就出来了,并未排西北督军事仪仗。谢范倒是说了让张岂桢来随从听差,然而张岂桢又不在谢范身边,只得现成着人去找, 衣飞石怕妙音坊出大事,等不及张岂桢就独自出来了。
殷克家来柏郡自然不会带太多人, 二百个亲兵有大半都在城外,跟进来也就三十人。
如今堵在妙音坊外边都是穿着卫戍军服制的人马, 还有一群不怕死的陈人站在屋顶上看热闹。
衣飞石进来看见乱哄哄蹲在房顶上的陈人就皱眉, 命令道:“即刻驱散屋顶百姓!”这要是有不安好心地奸细混迹其中, 随便冲哪一方放个冷箭, 妙音坊立马就会乱成一锅粥。
孙崇得令立刻吩咐亲兵去驱赶屋顶上的陈人百姓, 他自己则紧紧跟在衣飞石身边。
卫戍军的人是在太多了,隔着这么老远, 根本看不清楚里边发生了什么事, 围在外边的卫戍军群情激奋地也就是在凑热闹。想着卫戍军与西北军一向不对付,孙崇守在衣飞石身边皮绷得很紧。
——这要万一有人冲着督帅脑袋上砍一刀, 甭管砍没砍着, 都是他的失职。
“让开让开!”
两个衣飞石的亲兵竖起没出鞘的单刀开道。
背后十多个亲兵则在吆喝着驱赶屋顶上的陈人百姓:“读过净街令没有?快快快滚下来!攀爬屋顶高塔树木者, 皆以奸细论处!”
这动静惊动了在围观的外围卫戍军, 看见几个神色彪悍的西北军亲卫护着一个锦衣青年走来, 俱是神色一肃, 赶忙让出一条路来。
自从谢茂御驾降临长青城之后, 衣飞石就很少穿戴戎装,每天上差也都是素净些的常服。
然而,他这样的年纪,这样风度,还有颊边那一道端端正正的疤痕,在西北军中都是独一份儿的。不少卫戍军在襄州往长青城的行军途中,还见过定襄侯与皇帝并辔而行、谈笑风生的风采。
如衣飞石这样的人品风度,真是见过一面就永生永世难以忘怀。
哪怕他出行没有仪仗开道,没有甲胄加身,在场的卫戍军也有很多认得出他的身份,纷纷退避。
有摄于衣飞石身份战功不敢冒犯的,自然也就有不知事的莽夫愣头青。两个亲卫在前边开道都很顺利,越众行至半途,就有几个不长眼的卫戍军昂起头来,三五个人格住亲卫开道的刀鞘,狠狠把人推搡了回来。
孙崇厉声道:“放肆!”
“放五呢。”穿着卫戍军兵尉常服的武官双手抱胸,仰着头瞥向衣飞石,“你西北军的督帅,威风抖不到我……”
一句狠话没放完,孙崇飞起一脚踹他脸上,生生将他踹了个倒退八尺,被背后堆砌的卫戍军人群挡住了,才没横撂在地上。他身边的几个同袍急欲抽刀,衣飞石的亲卫已背起单刀,赤手空拳杀了进去,三下五除二,几个挑衅的愣头青被摔了一地。
能在衣飞石身边随侍的亲兵,那都是数千人里甄选出来的高手,个个以一敌十。
这动静就更大了。
卫戍军全都愣愣地看着。毕竟衣飞石在西北名声太大,敢招惹他的人委实不多。
“你们张校尉即刻就到。”衣飞石骑在马上竖起银质的马鞭手柄,遥遥指着地上挑衅的兵尉,“让路。”
自从黎王执掌卫戍军之后,曾经凋零一时的卫戍军衙门又重新抖了起来,这叫汤耀文的兵尉就是刚被家中长辈塞进卫戍军镀金的高门庶子。中军与边军的关系本来也谈不上很和谐,刚开始这汤耀文还以为自己等人是要随皇帝御驾亲征打西北“平叛”,就现在卫戍军也没解除对西北军的防范。
汤耀文自从军以来一直吹嘘自家的家世身份,在卫戍军里隐隐是个受追捧的头头儿。现在被衣飞石的亲卫一脚踹脸上,牙齿都掉了两颗,脸是丢尽了。
要他灰溜溜地爬起来让路,他办不到!汤耀文梗着脖子盯着衣飞石:“有本事你踩死老子!”
衣飞石目光冷静地盯着他,冲他背后的卫戍军挥手示意,命令让路。
这两年加入卫戍军的确有不少镀金的高门大户子弟,从前卫戍军那衙门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冷板凳,贫家子弟少有毫无意义的自尊心,衣飞石军官极高,身份极尊,被他眼神示意一下,本来堵在汤耀文身后的一群人轰然散开。
汤耀文心里发寒,仍旧死撑着面子:“你来!”
衣飞石轻夹马腹,胯|下神骏的乌骓马就小跑起来,轻松地从汤耀文头顶跃了过去。
带着粪臭味儿的马尾扫过汤耀文的脑袋,臭而骇人,汤耀文吓得面无人色。眼见身边的同袍都看着自己憋着笑,汤耀文自觉丢极了脸面,爬起来猛地抽出腰间单刀,就要朝着衣飞石背心掷去。
孙崇一把拉住他手腕,干净利索地往他手肘猛击一拳,咔嚓一声,他胳膊就断了。
这本是一件极微小的事。
卫戍军低级军官挑衅西北军督帅,当场打死都不为过。何况,他在衣飞石背后掷刀,孙崇也只打断他一条胳膊,这已然是记得衣飞石的钧令,要求再三礼遇卫戍军的结果。
孙崇丢下汤耀文就要追随衣飞石而去,哪晓得汤耀文直愣愣地瘫软在地上,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衣飞石已经一路越众而去,抵达了妙音坊门前。
这里显然经过了一场厮杀。门前的茶汤果子摊子乱七八糟散落一地,地上泼洒着大篷大蓬鲜血,卫戍军这边地上躺着八具尸体,妙音坊半掩的木门内,颤巍巍地探出几张连弩、长弓,人则躲在各种掩体之后,藏得非常严实。
躲在妙音坊里边的,很显然就是殷克家所带的人马。衣飞石站在门前看了看,那小小的妙音坊显然已经被布置成一个小小的堡垒,有弓手藏在屋脊下占领了高处,连弩与长弓在门前、屋后设下了前后三道箭阵,轻易是闯不进去的——除非拿人命填。
殷克家本就是攻坚的高手,要他这样的老将来摆阵御敌,自然也是尤其地精通。
相比起训练有素的殷克家亲兵,这群卫戍军就太吃亏了。
衣飞石骑在马背上粗略看了一眼战场,就知道刚一交手,卫戍军这边就被放倒了四五人,仗着人多,大约是反杀冲坏了殷克家一方的阵形,所以殷克家仓促逃入妙音坊设障拖延。
衣飞石见过谢范操练卫戍军,什么都训,然而,没有实战,训多少都是虚的。
“此地何人做主?”衣飞石问。
此时卫戍军与殷克家的人已经陷入了僵持,卫戍军不甘再拿人命往里填,可也绝不想轻易放殷克家走。殷克家那边勉强能守住阵脚,可也只能守得住这么一点儿安危之地,想要突围逃走,也是绝不可能。
当蹲在死去几个卫戍军身前的黑袍军官转身站起时,衣飞石就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了。
因为,转过身来的那个人,就是谢范打算让他来平事的卫戍军校尉,张岂桢。
“张校尉。”衣飞石从马上下来,走近两步,低声道,“黎王在我处兵衙。”
——你家王爷不好出面,所以才叫我来主持大局,你要冷静一些,给你王爷面子。
张岂桢一向是个识时务的人。这回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向衣飞石妥协,冷冷地说:“便是王爷亲临,卑职也是一样的道理。”
孙崇又大喝:“放肆!”
衣飞石举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问张岂桢:“那你就和我说说道理。”
他平平的目光在骚动又激愤的卫戍军身上都扫了一遍,声音放大了些,“整个西北都知道,我衣飞石是讲道理的人。”
陈朝刚刚被打灭,衣飞石这三个字,无论在西北,还是在整个谢朝,都是响当当的。
尽管眼前的素袍青年看上去年轻,俊秀,可是,没有人会怀疑衣飞石在西北的权威,更没人敢质疑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张岂桢倏地单膝跪下,上禀道:“求督帅做主!”
衣飞石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说:“说你的道理。你有道理,我给你道理,你没有道理,我给你的仍旧是道理。”
张岂桢就跪下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原来他本是出身罪奴,被罚没时家中还有一姊两弟,全都卖作奴婢。他运气好,被黎王买下之后极其赏识,提拔到身边做了近侍,立功之后更是消了奴籍,借着黎王的门路,堂堂正正混进了锦衣卫。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姐姐和两个弟弟的下落,弟弟没找到,意外地在长青城遇到了姐姐。
他姐姐张岂楠被辗转卖了几次,意外地被一个陈朝商人典买为奴妾,一直在长青城生活。西北军攻破长青城之前,商人携家带口逃了,张岂楠与她的一双儿女被抛在了城内。躲过几日乱相之后,无以为生的张岂楠在妙音坊卖艺糊口。
因张岂楠会唱谢朝的京黎小调,就常有思乡的西北军来妙音坊听她唱曲,听了她的遭遇也很可怜她,多多少少会额外多给一些铜钱——张岂楠已不年轻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打她主意。
既然名声在外,初来乍到的卫戍军也难免慕名而来,一来二去,就惊动了张岂桢。
姐弟二人的名字就相差一个字,有心人自然会联想。
前两日,张岂桢才和姐姐相认,本要立刻接张岂楠出来,另外找地方安置。然而,这会唱京黎小调又是谢人的张岂楠,已经成了妙音坊的护身符和台柱子,掌柜的苦苦哀求张岂楠再留几日,等他重新寻个接替的歌姬来了再走,念着掌柜的施舍粥饭的恩情,张岂楠就答应多唱几日。
昨儿就有与卫戍军不睦的西北军故意到妙音坊找茬,调戏张岂楠以达到羞辱张岂桢的目的。
若不是张岂楠性子好,团团劝架,昨儿晚上卫戍军与西北军就打起来了。
张岂桢是谢范心腹,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皇帝,哪儿能时时刻刻照拂亲姐?张岂楠要回妙音坊收拾行李,特意挑了个妙音坊还没开张的白天,由弟弟安排的几个同袍兄弟保护着到小心翼翼地到了妙音坊,哪晓得就碰见了殷克家。
殷克家他是个色中饿鬼啊!
张岂楠固然沧桑年老、姿色全无,可是,她一双儿女端的生得好样貌。
殷克家喝了两盅酒,想着自家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正是得意无比的时候,路过妙音坊时,看见张岂楠带着一双如花似玉的儿女从妙音坊里出来——妙音坊那是什么地方?说好听点,那是听曲儿消遣的风雅之地,说不好听,那就是个卖肉的妓寨!
从妓寨里出来一双美人儿,这就勾去了殷克家的全部心神,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就算他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几个卫戍军,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几个大白天逛窑子的小兵,他犯得着多看一眼吗?他这样身份的老将军,麾下几万部卒,整个长青城能让他多看一眼的丘八都数不上五个数!
一方要抢,一方要护,瞬间就是一场混战。
殷克家是没想过在西北居然还有小兵敢跟他老人家动手,这不是反了天了吗?卫戍军?卫戍军不也是小兵吗?卫戍军的小兵到西北就变将军了不成?——在谢朝,哪怕分属不同军籍,照样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张岂桢派来保护姐姐的这几个卫戍军也不认识殷克家啊。
殷克家是很低调地来商量兵权换爵位的事,也没穿戎装,看上去挺普通一中年人,倒是他身边的亲兵穿的都是西北军的兵服——卫戍军又分不清哪个是襄州本部的兵,哪个是殷克家的兵,都是西北军,还以为是昨儿闹事的混蛋又来找事了。
甫一交手,下手没轻没重地殷家亲兵就杀了两个卫戍军,卫戍军也拼了命,一阵厮杀之后,混战中张岂楠被摔死,她的女儿也被射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被踩断了一条腿。
皇帝在行宫很安分,很少出门溜达,所以很多卫戍军都在轮休,在长青城里厮混。
这边才一打起来,马上就有附近的卫戍军前来增援,更有人立马去找张岂桢来。这人来得凶猛迅速,殷克家二十多个亲兵也折了好几个,赶紧缩回妙音坊布置防线,勉强挡住了卫戍军的人海战术。
听起来是个误会。衣飞石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与鲜血,说:“如你所说,此事必给你公道。”
张岂桢很惊讶地抬头。
西北军在西北的作派,他在锦衣卫时就有所耳闻,攻下一地之后,肆意掳掠妇人并不犯禁。这些日子在西北的见闻更让他见识了西北军的凶残。张岂桢其实也知道这是个误会。可是,死的是他的姐姐侄女,死的是他的袍泽兄弟,他怎能善罢甘休?
现在衣飞石居然大包大揽,说要给他公道?——这可不是礼让几板子的事情,这是要命的!
“你所说的是一面之词,我要再听殷将军的说法。”衣飞石说。
这里头的门道就多了去了。同样一件事,张岂桢是一种说法,殷克家就可以是另一种说法。说到后来还是得撕扯谁先动手——两边打起来,都是友军,骂架的固然无理,先动手的绝对理亏。
张岂桢脸就青了。
衣飞石也不怕妙音坊里竖起的连弩|弓箭,在门前站了站,那扇半掩的门就稍微拉开。
衣飞石孤身一人走了进去。
上午还春风得意的殷克家这会儿看着狼狈极了,半个脖子上都是鲜血,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迷的童儿,约摸十三四岁,一张粉面生得雌雄莫辨,显然就是张岂楠仅存于世的儿子。
“小石头!嗐!小石头,你说老叔这是多晦气!”殷克家暴躁地捶了一下墙,怀里的小童被他颠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地上,用身上的裘衣垫着童儿的颈下,动作很小心。
衣飞石见他动作还算善意,就有些意外:“外边说话您听见了?您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殷克家霍地站起来,暴跳如雷,“叉他娘的,一个半老徐娘穿得又风骚,带着两个漂漂亮亮的孩子出来,正是梳拢的年岁,这门口还叉他娘的挂了个妓馆牌子,我这是跌坑里了!”
风骚?衣飞石默默记下这个词,“您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殷克家的说辞与张岂桢又不一样了。
据殷克家说,他喝多了两杯,怕骑马不安全,就让亲兵牵了马,散着步在长青城街头闲逛。他这样好色的性子,当然也是想寻个美貌妇人杀杀火气。
逛到妙音坊门口,就看见了大冬天还故意露出半个胸脯,外边裹着厚毛皮衣裳的张岂楠。
这张岂楠尽管年纪大了,面目沧桑,可是她身段婀娜,行止间自有一股风流,殷克家被她媚视烟行的步履吸引了目光,这才发现她身边带着两个宛如金童玉女的孩子。
“叉他娘的,那娘们还给我比了个数。”殷克家常年在西北混,对陈朝的风气也很熟悉。
这边卖孩子都是明码标价,鸨母妈妈向恩客比个数,若恩客同意,就上前喝一杯酒,交一半定金,可以先验货,验完了货,把剩下一半钱也给了,就能把孩子带走。甚至还有鸨母不肯卖孩子,专门赚“验货钱”的。
这可就绝对不是误会了。衣飞石不相信殷克家会说谎,还是重复了一遍:“她对你比了什么数?”
殷克家左手比一个勾起食指的九,右手比一个勾起食指的九,两根手指勾在一起,竖在左胸前。嘿然怒笑道:“九十九两黄金!”
这个价绝对不便宜。然而,张岂楠身边的两个孩子确实太漂亮了,殷克家也不缺钱。
这么复杂的手势,绝不可能是看错了,或者是殷克家误会了这个动作的意思。衣飞石问道:“这时候那几个卫戍军在她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