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身蓝色的直裰显得身材分外挺直,明明是略显纤细的肩膀,却似乎比谁都稳重似的,在这么多流民不怀好意的注视之下,他连一丝不安也没有,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镇静的神情,应该不是装的吧?也许在这小小的淮迁城里,真的有不同常人的隐士之徒,拥有一些通天的本领,能够成为他们危难绝望之中的救赎……
老七看向元老王爷,却见元老王爷也是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那少年。
萧御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话说回来这里有几百双眼睛都光明正大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呢,再多几双也不痛不痒。
那十几个捕快此时都已倒在地上,捧肚抱胸地哀哀叫着,看上去是得了些教训,却都不致命。
在人群的中央有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又黑又瘦的脸上看不出年龄,怀里抱着一个只有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小男孩软软地倒在她的怀里,似是昏迷不醒。
那高瘦男人在她跟前蹲下:“吴嫂子,这里来了个大夫。快让他给蛋儿看看。”
吴嫂看向萧御,挣扎着爬起来跪下,萧御急忙上前搀住她。
“这位大姐不用这样,我还是马上看看孩子。”
吴嫂刚才似乎已经将身体里全部的力气都哭了出去,此时只是抱着孩子往萧御眼前凑,气短声弱地哭道:“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他,把我的命换给他都行,只要能救救蛋儿,他还是个孩子啊……大夫,我求求你,求求你……”
萧御听得十分心酸,半跪在地上,专心地去看那昏迷不醒的孩子。
蛋儿的头上有一点擦伤,出了些血,已经干涸在那里。
高瘦男人见他查看伤口,愤愤不平地道:“就是那些狗娘养的用刀柄给磕的,磕了一下孩子就昏过去了。要是蛋儿医不好,我让那些狗杂种全给蛋儿偿命!”
“偿命,偿命!”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激烈的应和,地上躺着的几个捕快吓得狠狠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萧御皱起眉头,看了那高瘦男人一眼:“让他们闭嘴!别吵。”
高瘦男人一哽,瞪着眼睛凶狠地看着萧御,萧御却已经不再看他,继续在男孩身上摸摸捏捏的检查起来。
这小大夫胆子还真肥!高瘦男人攥着拳头想要发作,却最终也没发作出来,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喊什么喊,都闭嘴!没见大夫嫌你们吵啊!”
人群顿时一片沉默。
元老王爷身边的侍卫低声道:“能将一群流民治得这样服帖,这男人却有些本事。”
元老王爷点了点头。他现在看不到蹲了下去的那年轻大夫,便微微阖目养神,耳朵里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
却听那小大夫道:“这个伤口只是擦伤,是个小伤口,并不是导致孩子昏迷的主要原因。”他话音一落,便听周围流民不满的声音顿时沸沸扬扬起来。元老王爷微微摇了摇头。
初出茅庐不怕虎,果然还是年轻人啊……
“怎么可能!我们看得分明,就是那畜生在孩子头上打了一下,蛋儿就倒下去了!”
“就是!你想替这些狗杂种开脱,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大夫是假的,肯定是假的!”
“假的,假的!”
萧御不理会他们的叫嚣,仍旧在孩子的身上摸着。
身体发烧,刚才还有些寒战,明明是在秋冬天气,孩子身上的衣裳又薄,可是摸着居然被汗湿了一层,到现在背上还大汗淋漓。
这样的症状,这个病症,本来多发于炎热多蚊的夏季。虽然现在天气寒冷,萧御还是想到了,疟疾。
这孩子很有可能染上了疟疾。
可惜现在不能作血片检查,他也只能凭着症状判断一下。
萧御问那吴嫂:“蛋儿发烧多久了?”
吴嫂六神无主地回道:“从昨天中午开始的。”
“是不是发烧时好时坏,还打寒战,发冷的时候还头痛恶心?”
吴嫂浑黄的眼睛明显一亮,连连点头:“大夫说得都对,蛋儿就是这样的!大夫,蛋儿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萧御已经基本上能够确认了,他道:“蛋儿得的是疟病,就是打摆子。”
他话音一落,刚才还在吵吵嚷嚷的人群瞬间再一次陷入沉静。
这一次的静却比之前的更甚,还带着一股子逐渐弥漫开来的压抑。
“疟病……是疟病啊!”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紧紧挤着的众人瞬间向四周流水般地退去,就连躺在地上的几个捕快也忍着伤痛,连滚带爬地朝远处跑去,其他人竟也顾不得拦阻他们。
“离远点,离远点!蛋儿得的是疟病!”
那车夫也吓得想往后退,却见百灵只是睁大了眼睛抱着那只包裹站在凤大姑娘身边,而他那小主人也同样面不改色地蹲在原处,又禁不住止了脚步,仍旧站在萧御身后。
吴嫂也似乎呆住了似的,一双木然的眼睛先是直愣愣地看着萧御,又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她呜咽一声,抱着孩子大哭起来。
“我苦命的蛋儿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那高瘦男人也退到了一边,见萧御还在吴嫂和蛋儿跟前蹲着,不禁狐疑道:“你莫不是骗我们的?!疟病会染人的,得了疟病治不好的十有九死,你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招!”
“谁说治不好了?”萧御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走回马车取了纸笔,这一次倒是没人拦他的路了,众人忌惮地看着他,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他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折起来交给车夫。
“大叔,你马上回城把这封信交给秦小大夫,让他按我说的做,然后再带他回到这里来。一定要快!”
车夫接了信郑重地塞在怀里,看了看那边的流民,有些犹豫地低声道:“可是,我不能把姑娘一人留在这里……”
萧御笑了笑:“没事的,我应付得了。救人的事迟不得,你早去早回。”
车夫闻言只能应了,上了马车。
周围的人见他要走,顿时又不干了,堵在马车前面叫道:“这个人要逃,他要回去搬救兵,不能让他走!”
萧御有些生气,环视了一周,看向那高瘦男人道:“你们到底还想不想救那孩子了?!”又看向马车前面堵着的流民,“我搬什么救兵?你们又怕什么救兵?!难道你们还真准备反了朝廷落草为寇吗?!好好的安置所不去,有饭不吃有床不睡,你们在这里闹翻了天又想求到什么结果?!现在还只是闹事,法不责众,何况错在那几个捕快,真会受罚的只会是他们。要是成了反贼,淮迁城里随便派一队士兵就能把你们就地正法,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那预祝诸位求仁得仁好了!”
他这一连声诘问,竟将众人问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人群中有几个老人已经开始拉着年轻人后退,苦声劝道:“小大夫说得对,不要闹了,你们就听老人一言吧,我们闹不起的,闹不起的……”
萧御看着衣衫褴褛的老人们,心里又有些不忍,放柔了声音道:“我的车夫回去找人配药,药拿来就能救醒这个孩子了。反正我会在这里陪着你们,你们怕什么?”
他说着向车夫道:“大叔,快点回城吧。”
车夫试探着赶起了马车,这一次却无人拦阻了。萧御又快手快脚地从车上拿了个披风下来,走回吴嫂身边。
“吴嫂,来给孩子包一下,这里太冷了。”他将披风盖到蛋儿身上。
见吴嫂手脚麻木,萧御干脆抱起蛋儿,让百灵帮着他把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男孩的身上。
吴嫂见那披风质地细腻,触手生温,还镶着皮毛,一看就是价值不扉的富贵之物。她手忙脚乱地阻拦道:“这……使不得,使不得,小大夫的衣裳这样贵重干净,蛋儿给弄脏了……”
萧御笑道:“吴嫂不用客气,衣裳不就是用来御寒的么。我来抱着蛋儿吧,您歇一歇。”
吴嫂转头四望,见这处除了她和蛋儿,还有小大夫和他身边的丫头,身周竟是一片空旷,就连那位一路上对她们娘俩照顾有加的铁大哥都站在远远的地方犹豫地看着她们。
吴嫂看向萧御,这小大夫一身的打扮无一处不透着富贵,一言一行都像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公子哥儿。他说他是大夫,可她这辈子见过的郎中大夫都没有像这样的,就连她们乡里最有钱的财主员外家的秀才郎也比不上他一分一毫的气度。
他分明是那些世家大族里才能养出来的富贵少爷,可是此时,当那些老乡们都避着她们的时候,这位仙人一样的公子却就那样抱着她的孩子,用那样一件她一辈子也买不起的华丽衣裳裹着蛋儿染着尘埃泥土的身体,将他抱在怀里,没有一丝的嫌弃,没有一丝的犹疑。
吴嫂的眼泪又一次盈满眼眶,她想跪下来谢谢这位愿意这样帮助她们的公子,却又觉得跪下来都是对他这种善意的不敬。
“大夫,小公子,谢谢、谢谢你,蛋儿、蛋儿他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吴嫂哽咽地说道,萧御让百灵过去安慰她,自己抱着男孩又瘦又轻的小身体坐在一截断树上。
希望秦小大夫手脚麻利一些,快点把药做好带过来。
21世纪的时候有一个屠呦呦女士因为抗疟药物青蒿素得了诺贝儿奖,其实古代一直有用青蒿入药治疟的记录,只是效用都大打折扣,究其原因是青蒿入药用水煎了之后,其中有效的抗疟成分便被高温破坏了。他在信里写了用盐浸简易萃取的法子,把青蒿的汁液直接提取出来,希望秦小大夫能够领会。他相信那个年轻人的本领。
几双布鞋突然出现在眼前,萧御抬头看去,只见一位面目和善的老人微笑着看着他。
“这位小大夫,可不可以帮我的侄子看一看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