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公子刚才在宴席上也喝了不少酒吧?来喝杯茶醒醒脾。”嘉莹说着,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来,低头吹了吹茶末,喝了半口茶含在嘴里,缓缓地咽下去,方赞道:“不愧是云雾山的贡茶,味道果然好极了。”
邵隽文也是喜欢附庸风雅之人,这品茶之道也略懂。他老爹是礼部尚书,各地的贡品正是经由他手,别说云雾山的贡茶,就是番邦外国的贡品礼品,邵隽文也见过不少,因已经闻到了茶香,觉得并不像是云雾贡茶的味道,所以一时没忍住,上前端起另一盏茶来,闻香,细品,之后皱眉道:“的确是有些雪顶含翠的香味,但却又似乎多了什么?”
“邵公子好品味。”嘉莹笑道,“我怎么没尝出来?是多了什么吗?”
邵隽文在似是而非之下又喝了一口细细的品,叹道:“的确是雪顶含翠,不过又加了别的东西?”说着,他转脸看哪宫女,笑问,“是不是这位姐姐在烹茶的时候放了什么?”
宫女褔身笑道:“邵公子真的是奇才。奴婢没放什么,只不过是这水与我们平时煮茶的水不同。”
“哦,是用了什么水?梅花上的雪?还是旧年蠲的雨水?”邵隽文又喝了一口,细细的品了品,摇头道:“都不像啊。”
“公子好好的猜一猜,奴婢去取些茶点来。”宫女笑着褔身,又看了嘉莹一眼,转身出去,同时反手把房门给关上了。
“嗳?”邵隽文不解的看着被宫女紧闭的房门,再看看含笑不语的嘉莹,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而此时此刻,盛宴之上。
皇上在诸位大臣都敬酒之后,举杯朝着老诚王笑道:“叔王,有劳了。”
诚王朝着皇上颔首微笑,然后款款起身,朝着戏台上一挥手,命歌舞撤去,方面向众臣子和众诰命夫人们笑道:“今日在这御花园设宴,一来是为陛下接风洗尘,庆祝我西疆边境的大胜仗。二来么,还有一桩喜事。”
“哦?还有第二件喜事?”靖海侯萧霖笑吟吟的看了一眼旁边他的姐夫镇国公韩熵戟。
韩熵戈也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老诚王云琨笑道:“是啊,这可是大喜事。我大云皇帝陛下登基至今,后宫一直空悬。今日这件大事终于要定下来了。”
这话音一落,在座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等着诚王后面的话。
虽然大家都知道皇上对韩家的郡主情有独钟,可是——那小姑娘才十二岁啊!十二岁的孩子入主中宫?这也太儿戏了吧?
诚王看着众人或惊讶或错愕的面孔,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黄绫子缓缓展开,朗声宣道:“忠毅候韩熵戟同大长公主之嫡长女韩芊听旨!”
韩芊当时就愣住了。坐在她旁边的萧莲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提醒道:“郡主,起来接旨了。”
“噢。”韩芊尚未回神,只是听了萧莲卿的提醒便站起来,懵懵的离席,行至宴席中间的空地中间站定,在旁边宫女放好的垫子上跪下来,叩头道:“臣女韩芊在。”
“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体制尊贵,供奉天地,祗承宗庙。咨尔乾坤,诗首关雎,王化之本,实由内辅。椒房无主,中宫旷位,忠毅候之女韩芊,秉性贤淑,生来华贵,德冠天下,群寮所咨,佥曰宜哉。卜之蓍龟,卦得承乾,有司奏议,宜称绂组,以临兆民。今使皇室宗政诚王节奉玺绶,立韩氏女芊为皇后。其往践尔位,恪守妇道,仪范后宫,敬宗礼典,肃慎中馈。四海皇天,纳德是依,无负朕命,天禄永终,可不慎与!钦此!”
诚王自幼习武,虽然年迈,但依然底气十足,声如洪钟,把这一道圣旨读得抑扬顿挫,明朗清晰,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敲进众人的耳朵里。
韩芊尤为震惊。
她知道云硕对自己的喜欢,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但却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有这么一道圣旨。这道圣旨的每一字每一句对她来说都有千斤重,让她一时愕然,呆呆的跪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事实上,也正好有人需要她懵了,需要她傻了,呆了,反应不过来,没及时磕头谢恩。
“陛下!万万不可!”角落里,有人高声喊了一嗓子。
云硕登时变脸,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去,便见一个穿着紫袍头发胡子斑白的老者从宴席之中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到韩芊之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瘦瘦的脑门‘碰’的一声在地上磕了一下,高声喊道:“陛下!这韩家小郡主生性刁蛮,无才无德,勉强选入宫中做个妃子也就罢了,她不堪中宫皇后之位,求陛下三思啊!”
云硕手中的酒杯扬起来还没砸过去,大长公主便已经站起身来:“杨翰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今儿若是不把话说明白了,休怪本宫不客气!”
“陛下!您看呀!这韩家郡主尚未入宫,大长公主便已经盛气凌人。若韩家郡主成了皇后母仪天下,这韩家,还有大长公主岂不是要做太上皇了?!老车冒死谏上,中宫皇后必须德才兼备才能母仪天下!请陛下三思,请皇上三思啊!”
大长公主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封氏忙上前去搀扶了她,低声劝道:“母亲不要生气,这等小人胡言乱语,我们无需跟他一般见识。”
宁侯夫人也起身劝道:“是啊,大长公主何必跟这种迂腐之辈一般见识?还有皇上呢。”
云硕把手里的酒杯狠狠地放在桌案上,忽的起身绕过桌案走到这位翰林院编跟前,咬牙道:“杨德臣!韩芊是朕钟意的女子,你说她无才无德,就是质疑朕的眼光了?!”
杨翰林又磕了个头,理直气壮的高声回道:“陛下目光如炬,只是在男女之事上,被女色迷了眼,这女娃娃小小年纪就能魅惑君心,实在是妖孽!陛下年少,在男女情事上没有经验被她迷惑实在是正常不过。若是做臣子的再不犯颜直谏,那就是臣子们的错!”
“你!你……这是狗屁的犯颜直谏!”云硕被气得头顶冒烟,恨不得把这老不死的拖出去乱棍打死,只是他也知道若是这样做,那韩芊这顶媚君惑主的帽子便实实在在的扣上了——皇上为了她跟西回鹘开战也就罢了,还为了她诛杀直谏臣子,这话儿好说不好听。
“陛下……”杨翰林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云硕怒喝道:“闭嘴!闭嘴!你给朕闭嘴!”
杨翰林只得闭嘴,然后又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头。
“杨德臣听旨。”云硕原地转了个圈儿,转身指着杨德臣怒道:“自今日起,你给朕闭上你这张臭嘴!朕什么时候让你说话,你才能说话!否则,你便是抗旨不遵!”
杨德臣刚要说“遵旨”,忽然想到皇上不许自己说话,只得又磕了个头。
“滚下去!”皇上怒道。
杨德臣却依然跪在那里不动,根本就不滚。
“来人!”云硕暴喝道,“把这老货给朕叉出去!”
话音一落,杨德臣那一桌上又起来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臣,一边喊着一边上前来跪在杨德臣身旁连连叩头道:“陛下!求陛下开恩哪!”
“尚世廉,你又有什么话说?!”云硕怒问。
“陛下!这韩家的郡主的确没有皇后之德!杨德臣也是为了我大云的江山社稷着想才会犯颜直谏!求陛下三思,求陛下开恩啊!”六科廊给事中尚世廉说着,也重重的磕了个头。
云硕咬牙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两个老臣,这个杨德臣就不说了,早年间也在上书苑教授过皇族子弟课业,算得上是半个帝师,而这个尚世廉曾经被先帝赐匾额,御笔亲书‘直谏诤臣’。
所以面对这样的两个老臣,云硕纵然有一万个想杀了他们的念头也不能杀。
“尚世廉,朕只说一遍,起来,滚下去。否则别怪朕对你们两个不客气!”云硕咬牙道。
“陛下!臣宁死也要直谏!”尚世廉重重的磕了个头,额头上顿时出现一块青紫,让他苍老消瘦的脸看上去十分的狰狞,“求陛下收回圣旨!另择贤孝之女为后!”
“尚世廉!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云硕怒道。
“皇帝哥哥。”一会跪在旁边的韩芊扶着旁边苹果儿的手慢慢的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慢慢地走到皇上身边,淡然笑道:“我有几句话要问这两位忠臣。”
云硕歉意的看着韩芊,叹道:“什么话?你问吧。”
韩芊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老臣,朗声问道:“杨大人,敢问你现在官拜几品?尚大人,你又是哪个衙门高就?”
“老夫是正五品翰林院编修!曾经在上书苑做教授,算是陛下的半个老师!”杨德臣冷声道。
“老臣乃是六科廊七品言官!但圣祖爷早就有旨意,六科廊七品言官可言天下事!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我们无不可言!我们六科廊的官员吃的便是犯颜直谏这碗饭!”尚世廉
“好!说得好!”韩芊微笑着转身看向云硕,问道:“皇帝哥哥,你刚刚下了圣旨,说要立我为后,那么我可以不可以未来皇后的身份跟这两位老臣说几句话?”
云硕不知道韩芊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不过在这种时候他绝不会让她没面子,于是点头道:“可以。”
“好,陛下允许,那么我就说了。”韩芊转身走到两个老臣跟前,先问杨德臣:“杨大人,敢问你每月俸禄几何,家中日子可还过得去?不知你家中还有老母?妻子又是几品的诰命?你子女几何,如今可都有正经的营生?”
“哼!”杨德臣刚被皇上禁言,这会儿听见韩芊问话,便梗着脖子看向别处,不理会韩芊。
“杨德臣,朕命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韩郡主的话。”云硕似乎已经明白了韩芊要做什么,便扬了扬下巴,冷声吩咐。
“老臣遵旨。”杨德臣朝着皇上磕了个头,又看了韩芊一眼,方回道:“本官清正廉洁,每月奉银二十贯,禄米六十石。托陛下的洪福,日子还算过得去!另外,某家中老母七十有二!我老妻尚无诰命封号。我有三子四女,儿子寒窗苦读,只等科举入仕为国尽忠,女儿已经嫁做人妇各自过活,不过这跟韩郡主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跟我没关系呢?杨大人在翰林院编修前朝史册,劳苦功高。若他日陛下册封我为皇后,我先赏你白银三千两,只需你收回你刚才冒犯我的那些话,怎么样?”
一贯钱差不多等于一两二钱银子,以杨德臣的俸禄,一年还不到三百两银子。如果他真的清正廉洁,那么三千两银子足以抵得他十年的俸禄。
然而这样明明白白的银钱算计对于这种时刻把风骨放在嘴上的文官来说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你!你你……”杨德臣气得面红耳赤,指着韩芊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满意?”韩芊轻笑着转身,看向尚世廉,“尚大人,你呢?你一个七品言官,一个月的俸禄只怕连杨大人的三分之一也没有吧?你一家老小靠着你的那点俸禄过活,若是你也清正廉洁的话,只怕到了冬天连买炭取暖的钱都没有吧?你收回刚才的话,我一样给你三千两。”
“无耻妖女!”尚世廉气得蹦了起来,指着韩芊怒骂:“你居然以那些黄白之物侮辱老夫!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不知所谓!不……不可饶恕!”
“哈哈……”韩芊轻笑摇头,“三千两白银不能买你们读书人的气节?也好。那,一万两,如何?”
“闭嘴!闭嘴!”杨德臣也从地上跳起来张牙舞爪的朝着韩芊发脾气。
随着二人的暴躁,后面很多六科廊的言官以及翰林院的文官们都纷纷离席指责韩芊,说她侮辱读书人的气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以金银之物亵渎他们的风骨气节,简直不能容忍!
“你们读书人注重气节,你们的风骨不容质疑?但在我来想,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谈的,任何人都是有价的!就好比你们的官阶,一品和五品,便是九十石禄米和七十石禄米的区别。是个人都要吃饭,不管是王公侯伯还是平民百姓,谁也离不开银子和米。”
韩芊冷笑着看眼前那群指手画脚痛心疾首的文臣们,点头叹道,“好,或许一万两银子,不值得你们折腰。那么,三万两呢?”韩芊说着,抬手把自己的戒指摘下来晃了晃,“这一枚戒指乃是先皇后所赐,现在拿去恒通典当行可抵押三万两现银。谁想要,就站到那边去,朝着陛下三叩九拜,说一句‘陛下英明’。这戒指就归谁。”
“太过分了!”杨德臣气得顿足捶胸,仰天嚎叫:“陛下竟然纵容你这等市井泼妇一样的女人入主中宫,实是我大云朝的不幸啊!”
然而,三万两白银,还是颇有诱惑力的。
不管杨德臣和尚世廉怎样哭号,那边已经有人起身离席,朝着皇上三跪九拜,高声喊了一句:“陛下英明!”
韩芊果然把手里的戒指递给了吴缈,下巴轻抬:“赏给他。”
吴缈双手接过那枚先皇后的遗物小碎步跑过去递给了那个臣子。
“谢陛下!谢郡主……啊不!谢皇后娘娘!”那人接到东西后再次叩首谢恩。
韩芊摆摆手让那人退下,又看着跟前的杨德臣和尚世廉,轻笑道:“怎么样,杨大人,尚大人?你们读书人,也是要吃饭的吧?”
“败类!读书人里的败类!”杨德臣指着刚才那个接了戒指的人,怒骂。
那个拿了戒指的人立刻高喊回去:“杨大人!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做臣子的有什么理由去反对?韩家对大云社稷有功,韩郡主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为何口口声声说她是妖女?韩郡主乃是大长公主的女儿,乃是大云皇室的外甥女,若她是妖女,那我大云列为先帝又是什么?你这是大逆不道啊!还有啊!陛下对韩郡主一往情深,要立她为皇后,这是喜事,是好事!”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疯了!你被那五万两银子给弄得失心疯了!”尚世廉指着那人怒骂。
“尚大人,杨大人,多余的话不必多说,叫喊骂街才是市井泼妇所为。今日我们只讲道理。”韩芊不急不躁,冷笑着打断了近乎疯癫的二人,“杨大人你现在是正五品的翰林院大学士,翰林院编修,你的夫人却没有诰命,你的老母亲也依然是民妇一个,对不对?”
“那又怎样?!”杨德臣一甩袖子,颇有骨气的仰着头。
韩芊微笑看着杨德臣倔强的老脸,问道:“如果他日我被陛下立为皇后,便封你的老母亲为正五品宜人,封你的妻子为六品安人。如何?”
“你!”杨德臣顿时语塞。发妻跟了他四十年,跟他同甘共苦任劳任怨,如今已经快六十的人了,还是一介平民……而他的老母亲,更是日盼夜盼,盼着自己死之前能有个封号。
然而这些年,杨德臣自持是清官,要清正廉洁,从不肯做那些阿谀奉迎之事,官场之上也并不是吃得开的人。再说,他也没有什么出色的政绩,根本够不到封妻荫子。所以他老娘的心愿怕是到死也不能实现。
“你杨大人为大云社稷兢兢业业三十一年,早年间下放过七品县令,后来回京做过言官,之后又回上书苑为皇室子弟授课,陛下登基之后你进了翰林院……这三十一年里,正如你自己所说,不管你是去下面做地方官,还是在上书苑做教授,亦或者在翰林院做编修,你都没有贪墨过一文钱,没收过下面官员学生的任何贿赂。我说得对不对?”韩芊又问。
杨德臣紫涨了脸,一甩袖子转过身去:“身为朝廷官员,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是本官的本分,用不着你来点数评判!”
“说的不错!你也知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韩芊说着,脸色一变,质问道,“可你如今食君之禄,却忤逆犯上,口口声声顶撞陛下,质疑陛下,这难道不是忤逆之罪?”
“我……”
杨德臣还想要继续辩驳,韩芊却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杨大人,你是想要封妻荫子,还是想要丢官进牢房,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还有——我韩芊是先帝爷封下的郡主,不是什么妖女。下次你再敢叫我‘妖女’,不用陛下发话,本郡主就能治你的死罪。”
“你……”杨德臣还想要说你一个郡主有什么权力治本官的罪,却抬头看见韩芊手里的一串手珠,登时吓得变了颜色。
那手珠,可不就是先帝爷日常把玩的那串碧玺?!
“杨德臣,你先退下,想好了再回本郡主的话。”韩芊看着杨德臣蔫儿了吧唧的样子,冷声说道。
“是。”面对先帝的碧玺手珠,杨德臣忽然变成了斗败的公鸡,年了吧唧的退了下去。
“尚大人,你还有什么话书吗?”韩芊冷冷的看着尚世廉,问。
“你韩郡主本事高!你韩郡主厉害!”尚世廉朝着韩芊竖起了大拇指,冷笑道,“你小小年纪,就能把朝中重臣给压下去,将来长大了还不得垂帘听政呀?呵呵呵……本官佩服!本官佩服的五体投地!”
韩芊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云硕。
云硕轻笑道:“尚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诅咒朕早死呢吗?”
“臣不敢。”尚世廉顿时收敛了一身的锋芒,跪在了地上。
“不敢?”云硕冷冷笑道,“你尚大人还有什么不敢的事情吗?你可是有先帝赐字的人,你可是谏臣!是诤臣!是忠臣!”
尚世廉低头跪在地上,不敢辩驳。
云硕冷笑道:“自古以来,诤臣,谏臣都是在什么时候名扬天下?嗯?都是在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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