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回想着在引梦石里看到的景象,忽然睁圆了眼,难以抑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你那个朋友长得跟我一样?所以你——”
他声音一滞,良久才接下去:“所以你先前陪我护送阿袖去南南,并不是因为和我一见如故,而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朋友?还有后来在琴河的那些事,你一次一次救我,也不是因为沈竹晞这个人,而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朋友?”
陆栖淮没料到他忽然直截了当地问出这番尖刻的话,想也不想地脱口反驳:“当然不是,我……”
唰地一声,忘痴剑带着惨灰色的光芒,压紧了他的喉咙,逼回了剩下的字句。
纪长渊趁他们二人心神震荡对峙之际,已然观望了许久,这时骤然暴起,一剑制住中毒的陆栖淮,又卡住撷霜君的手腕。他看了许久,冷笑:“撷霜君,你看,他把你当成别人的影子,你还要帮他说话吗?”
沈竹晞经不起他这么一挑拨,当下便如被踩尾的猫,跳起来怒喝:“住嘴!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多嘴什么!”他心一怒,陡然间气血翻涌,筋脉间迸发出极为强大的灵力,传到纪长渊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
纪长渊只觉得手掌忽然如烈火灼烧,他大惊失色,慌忙后退,却并未放松对陆栖淮的钳制。他转过去,满意地看到剑下人因为毒药的作用而微微发抖,这种毒是先前在墓室里解琉璃繁缕时就种下的,疼痛剧烈而几乎攫取神智。
陆栖淮看起来只是脸色苍白,看来是用极强的意志力克制住疼痛不外露,这样的毅力,倒确实是了不起。可惜,其心可诛,今日一定要被斩杀于此。纪长渊似有遗憾地如是想。
沈竹晞从他手底下挣脱出去,似乎双眉蹙起,抖了抖眉头,转向陆栖淮,声音居然并无多少怒意:“陆澜,我问你一句,你那个姓方的朋友呢?”
“他死了。”纪长渊将忘痴的剑尖稍微偏开些,让陆栖淮能开口说话。
陆栖淮凝视着他,瞳影深深:“朝微,我从未有过欺瞒你的意思,你看到的那是一段并不属于你的过去,但我也从未把你当成别人。”
这样清淡的一句话仿佛是引线嘶嘶作响,沈竹晞陡然被点燃了:“你不要再狡辩了!陆栖淮,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带着不一般的心思,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和你的亡友怎么样,凭什么寄托在我身上!”
陆栖淮全然未想到他居然这样理解自己的话,与原意背道而驰,一时间心头错愕,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要解释。他急急地伸手拉住对方:“朝微,你听我说……”
“你不要过来!我不想看见你!”沈竹晞冷冷道,俊俏的脸庞陡然板起,如同凝结一层寒霜。他眼看着陆栖淮依旧伸手过来,抿着唇,似乎满脸不忍的样子,忽然觉得心头火起,“你把我当成一个死人的影子,还这副样子惺惺作态干什么!”
他看着陆栖淮霎时苍白下去的脸,忽然觉得心头也想被刀锋轻轻割过一般,没有快意,更多的是一种钝痛。沈竹晞咬牙良久,握着刀一步一步后退,虽然因为手腕的伤口而全身酸麻,他却死死地咬住舌尖,直到充满灵气的血在全身激荡,让神智为之一清。
“陆栖淮,你不要过来,让我一个人静静……”少年抱着额头,摇摇晃晃,胁下夹着短刀,神色是从未见过的迷茫与苦楚。他向来全心全意地待人,何时遇见过这样的事?况且另一方还是自己的挚友。
纪长渊震惊地看着少年在面前勉强支撑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猝然崩溃的样子,忽然隐约心有戚戚焉。许久之前,他也曾感同身受过。他凝望着撷霜君的目光忽然就有了些悲悯之意,撷霜君这个称号,当初是说他年少时清冷心性,如霜如玉,不为外物所动。
然而,若许年在红尘中辗转阎浮,他还是有什么长久地改变了。
纪长渊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钳制住陆栖淮的手微微松了些,让他得以伸出手来触碰撷霜君。
然而,沈竹晞只是冷冷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间急急地摇头:“你不要过来,你让我想想,想想……”在纪长渊无声无息地撒出透明粉末解开他身上的毒时,沈竹晞似有察觉,向后跃出,点足便是三丈外。
通透如水的月光下,他像翩跹的一折柳,翠而欲折。
“你不要过来!”沈竹晞抬高声音叫道,足下一趔趄,踉踉跄跄地奔跑着远去,他满心情绪激荡,在夜色里抖成一阵青色的长风,快到浮桥上的两人甚至都未曾反应过来。
于是陆栖淮伸出去想挽留他的手也停驻在了半空中。
这样未必不好,朝微,跑吧,就这样跑出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局。
明明是早已做出的决定,甚至不惜用言语相逼,为何到了此时,内心还是痛不可当呢?明明在此前已经同过去诀别了,为何还会再一次面对失去的命运?
夜色无尘,黑衣公子握紧了手,微微一颤,他忽然拈起二指夹住忘痴的剑刃,极缓地推开了。他没有拔出祝东风,然而纤长的手指却如同精锻的钢铁,稳稳地压住那一柄长剑。
“怎么会?”纪长渊震惊骇怒,一下子猛然使力,扬剑后撤,“你没有中毒?怎么可能?我明明检查过你的筋脉!”
“所以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只是为了激撷霜君走?”他注视着陆栖淮掌心的皇天碧鸾,陡然间明白过来,愤懑到语无伦次,“你,你这个逆贼,你要做什么?”
“不想死就让开。”陆栖淮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好大的口气!”纪长渊冷哼,眼神却从死寂的散沙变得雪亮,忽然用剑锋割破手指,放进口中舔舔,“你居然能压住忘痴?好得很,我这两辈子还没遇见过能在剑术上战胜我的人——”
“拔出你的剑——”他蓦地双手捧过忘痴齐眉,眉间流露出嗜血的战光。
陆栖淮心乱如麻,原本支走朝微是有一件要紧而危险的事要去做,实在不想同他多纠缠,然而纪长渊习武成痴,等闲又难以应付过去。他蓦地心生一念,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纪长渊在一旁听着,支离的锁骨微微震颤,而后全身都剧烈得抖动起来,似乎是从未如此失态。
良久,他居然收起了忘痴入怀,颇有芥蒂地看了一眼陆栖淮,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走在前面:“口说无凭,既然如此,姓陆的,你不妨带我去看看。”